“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在山东诸城街头,袁增海开着车,跟记者聊起当地的人文风土,兴之所至,他把车速放慢,吟起《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这首千古词作正是苏轼在诸城任知州时所作,那时诸城叫密州。于是,袁增海又吟诵起《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淋漓酣畅,瞬时被拽进豪放词境中,如借来了千年前东坡居士手中的酒。
不过,袁增海是滴酒不沾的。作为当地的摄影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社区两委成员、袁氏宗亲山东区联络人,他每天有忙不完的公共事务,喝酒误事,何况他觉得酒真的不好喝。每逢晚上有酒场,除了确有必要的他都推掉。袁增海很重视亲情,跟一家老小喝碗棒子面粥更舒坦,何况,他有比喝酒微醺感觉更美的事要做。
吃罢晚饭,稍稍休息,袁增海就钻进了自己的工作室。这是一个三百多平米的空间,看上去更像一个杂货铺,里面摆着各种老物件:老农具,老收音机,老唱机,老纺车……3000余件,杂,而不乱,各有各的位置。
袁增海像宝贝一样稀罕着这一屋子的玩意儿,每一件都有几十年的历史,有的甚至上百年,都曾经是老百姓日常见得到用得上的,但随着时代巨变,又早已远离人们视线。
淘换这些老物件,袁增海花了二三十年工夫。每一件,他都记得是怎样走进自己家门的。来历有些芜杂,有从老乡家买来的,有从废品收购站淘来的,有亲友送来的,也有从路边水沟里捡回来的……
老物件实在太多,两个房间都快装不下了,灰尘自然会有。青灯之下,袁增海拿起一把茶壶,轻轻掸落灰尘,在掌心摩挲着。一股股愉悦感流淌在袁增海心头,这种精神享受,在袁增海看来,金不换。
或许白天的生活是嘈乱的、浮躁的,每当夜幕降临,袁增海就进入了一个沉静的世界,擦拭老物件,与历史对话。这些老物件问世时,人们还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今天只干今天的事,今天干不完,没关系,明天还可以继续,唯一的要求是“做好”。抚触这些老物件,摸到雕刻柔和的纹路,找到精巧的机关,袁增海看到了老匠人的用心、踏实、敬业,“或许,百年之前,就是哪一位不知名的老人,在暖暖的阳光下,一点一点地凿出了这朵精美小花,老一辈人做东西,是真的用心在做。”
东北角是放秤杆子的位置,大大小小十多件,都是老秤。袁增海敢跟人打赌,这些秤都是足斤足两的。老秤用的是16进制,16两为一斤,秤杆上有16个刻度,有意思的也正在这标示刻度的铜星上。其中7颗星代表北斗七星,6颗星代表南斗六星,还余3颗,分别代表福禄寿三星。拿这种秤做买卖,商贩不敢造次,少一两即为“损福”,少二两即为“少禄”,少三两即为“折寿”。“折掉福禄寿,可不是个玩笑,谁会不想要福禄寿呢?”对每一位来访的客人,袁增海都会讲讲这个典故。现在的年轻人见到最多的是电子秤,或者十两为一斤的公斤秤,已没有故事可讲。
做点儿有意思的事,这是家风
其实,所谓的“工作室”本是袁增海的两间仓库。袁增海的本职工作是这个厂子的老板,生产焊接材料。
生意做得不大,但让自家人过上舒坦日子,再让十来个工人也过上舒坦日子,还是没问题的。凡事求稳性格的袁增海也不想把生意做大,多年来,他的业余时间都在公共事务和收藏老物件这两件事上。厂子里的日常管理,都交给了妻子。
在平常人看来,这有些不务正业了。但老袁家的人不这样看,反而是支持的。袁增海的父亲对于儿子着迷收藏老物件,很是自豪,“人不能光为了钱活着,得做点有意思的事,这是我们的家风。”
老爷子爱收藏,小时候入手过一把青铜剑,可惜14岁那年被家人给卖了。最伤心的是16岁那年家乡发大水,把所有的宝贝都给冲跑了。跟洪水一起跑掉的还有老爷子的爷爷收藏的上百个印章,曾经几十年都高高地放置在一个宝贝专用木架上,只在无事无非时拿下细细端详,摩挲,品味。
好看好玩能当饭吃,这对于有些人来说,一点都不荒谬,那是一种精神食粮。
老物件留住乡愁,留住记忆,留住历史
袁增海收藏老物件二三十年了,但一直仅仅限于自己喜欢,陈酿藏于深巷,直到去年,被诸城市文化部门的人知道了。他这才知道,这正符合习近平总书记在中央城镇化工作会议上提出的“让居民望得见山、
看得见水、记得住乡愁”,属于“乡村记忆工程”。
于是,去年袁增海把散落在厂房角角落落的老物件集起来,分为生产用具、生活用具、文字资料和具器等几个展室,免费对外开放。
于是,记者来了,同道中人慕名来了,学生跟着老师来了……
2016年7月5日,诸城市教育局“舜王街道家庭学习中心点”在这里挂牌成立,是诸城首家。
本来仅仅是自己的个人爱好,现在倒做成了一件有益社会的事,无心插柳柳成荫。袁增海不想让人以为他此前多有雄心,“这只是巧了”,别人喜欢倒也是一件乐事,善事。
有人会在这里寻到记忆,寻到根,也有人会把记忆寄放在这里,讲给后人听。
袁增海一个朋友的父亲,做了一辈子木工活儿,是远近闻名的木匠。行内人都知道,木匠的工具都是自己做,每个木匠的工具都不一样,活儿越精细,用的工具就越多,从一个木匠用的工具上就能看出这个木匠有多大本事。普通的木匠有二三十件工具就已足够,而这位老爷子有上百件。老爷子去世后,一大箱子工具一直留着,丢了又是万万不能的。朋友知道袁增海开了民俗记忆馆后,送了过来。但有个条件,不能跟别人的混了,要找一个“单间”。后来,这位朋友经常带孩子来看看,跟孩子们讲爷爷的故事,让孩子们知道,自己有个多么了不起的当木匠的爷爷。
睹物思人情更切,没了实物,或许情感也变得有些缥缈了,甚至会渐渐地消逝。虽然袁增海一再谦逊地说,这仅仅是个人爱好,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做了一件有功德的事,那就是为这些老物件找了一个不错的归宿。
抢救的功德
到诸城找袁增海不难,只要能找到任何一个收废品的小贩就可以了,没有人不认识他。他也因此而出名,潍坊市再生资源利用体系的领导专门设立了“老物件收集保护委员会”,里面只有一个人,就是袁增海。
想想真是惊心动魄,本来走在灰飞烟灭的路上,突然被袁增海抢救了回来,又被奉为上宾。很多物件在刚到“家”时,是残缺的,袁增海会花几个晚上修缮好。修缮老水车、老播种机、老电影机……袁增海形容是“很简单”,虽然在平常人看来无从下手。
他有这种头脑,随便一样东西,放到他面前,看几分钟,就明白了其中的原理,修缮工作就开始了。
修缮老物件,怎样才能看明白其中的构造原理?袁增海的窍门是,进入它,成为它,如果我是它,会怎样运转,于是让它恢复原貌也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
青灯之下,袁增海一个人,进入了工作室。那一刻,他成了老物件的主人,成了一个只专注于手上活计的老匠人。
那一刻,袁增海是幸福的。他对幸福的定义是:一个人有能力、有精力做自己喜欢做的事,他就是幸福的。
在越来越多的人涌来参观他收藏的展品后,在看到那么多人睹物生情后,袁增海渐渐悟到自己做这件事背后的意义。
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一件件老物件,承载的是当地农耕文化的根,民俗的根。“我收藏了,就要保护好它,不能让它遭受丁点破坏。有些老物件也许在世上已成孤品了,要是毁在我手里,那我就成了历史的罪人了。”袁增海如是说。
曾经有群孩子在一个切草喂牛的铡刀前聚集,一个说,“这就是杀害刘胡兰用的铡”。 袁增海觉得这是我们传统教育的缺失,怪不得孩子,孩子从来没能在影视剧中看到过铡刀铡草,而电视电脑又是现在孩子接触世界的主要方式。
袁增海要给孩子们补上这一课。
以后条件具备,袁增海打算尽量把老物件实景展示,比如挖口深井,把老水车装上,老耘锄、老犁铧使上,让摆在展室的老物件重新焕发生机,让更多的孩子知道自己的祖辈是怎样生活的,知道自己的根在哪里。
一个有根的人,一个知道家乡历史的人,才会活得更踏实、自在。
(感谢诸城市妇联对本次采访的大力支持!原载“毕业论文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