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轩集
⊙扫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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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八月,从东莞回港,杨宝霖老师托我带封信给他香港的一位朋友,请他帮忙影印一份《琴轩集》。那天下雨,我去送信,觉得这是文人间的雅事,很有趣。杨老师告诉我,《琴轩集》是明朝一位名叫陈廷器的东莞人写的,他最近在写一部关于东莞历史文化发展的书,提及东莞历史上的文化名人,陈廷器则是不可不提的一个。而陈廷器所著的《琴轩集》,杨老师至今也无缘窥其全貌。“这本书里面诗文辞赋什么都有,现在全世界只遗落最后一套了,在香港大会堂图书馆,是康熙六十年间的孤本,不准外借的。只是给你在里面看看,不过,可以影印,一次也只可以影一点点那么多,不可以全部影完的。”
杨老师说起这话时羡书之情溢于颜表,我只道是一个老学究对于得不到的书之常情,并不在心上。
几个月之后,那位朋友由于身兼数职,无暇顾及,书的事竟如石沉大海,无有消息。后来再见到杨老师,又提起《琴轩集》,有心叫我帮他,提了好几个方案,或影印,或缩于胶卷,最后一句话:“唉,太麻烦,还是不好意思麻烦你。算了。”
一股义气上来,不肯甘休的倒是我了。几次自动请缨,他仍是不首肯,只说是太麻烦了,不好意思。年前收到杨老师书信一封,讲起诗词传习班的事,附最近他与几位同学联吟的诗句,最后提及《琴轩集》:“……此事托萧先生前后约有十年,殆因萧先生职兼数处,无暇为之,故前日由唐伟明致电于君,蒙君不弃,允为代致,十分感激。然大会堂距尊居较远,来往不便,又其书有四册之多,一二次恐不能奏效。考虑再三,还是不敢有劳。”
这几句话看得我不得不下决心为杨老师谋一谋了,十年思一本书而不得,是怎样的企盼?我深为杨老师之切而感,不论成不成,是一定要试一下了。下完决心再看这几句话,不禁又为一个可爱的老头儿感到好笑,明明是想要的,只在那里说不好意思,一个台阶儿你下我也下,若我真的承了他的意,不好意思而推了,他在那边不知会怎样的失悔呢!
过年回到东莞,与杨老师通电话,问他具体事谊,杨老师告诉我书的类别是846.1,第7516号,再三说,图书馆一次不允许影完一整本书,要去好多次才能影完,“我问了人,你住的地方离大会堂好远,不方便,唉,还是算了罢!”他很好的兴致与我交待了书的事后,又来这么一句言不由衷的话,然而已经于我半点作用都没有了。
一个星期天,把虫儿暂寄奶奶家,我一个人过海了。坐在地铁上想,这究竟是怎样的一本书,叫一个老人企盼了十年。一出中环地铁站,整个皇后像广场上或坐或立挤满了菲律宾女佣,我恍然非常深刻的意识到我来到了全香港星期天里菲律宾人最集中的地方,触目所及竟看不到几张熟悉的中国面孔。从她们喋喋的响语中走过,穿过一条隧道,隧道里同样挤满了菲籍女佣,无数张嘴运作着她们的语言,在隧道里回响。行在当中,竟让人有一种错觉,如行在一片巨大的雨林里,无数的鸟在叽喳。我从她们随意伸着的腿旁走过,从她们挥动的手臂下走过,甚至从她们睡在地上的头发边上走过,想一个中国古人的著作就在这一片鸟语的彼端么?
依着指示上到三楼图书馆了,一进去,直奔文学类,按照编号一本本的查看,等我在一个低低的架子前看到第846.7时,忽然跪在那排书架前,《琴轩集》就要出现在我眼前了吗?在我心里跳动着的,此刻好象是两个人的心脏了。然而,没有。我想过来,是啊,这是流传至今的最后一本了,怎么会和这些流行小说放在一起呢?当然是收藏起来了。我站起身,去询问处问工作人员,她埋头在电脑上敲了几个字后,对我说:“这不是一本书,是一套书。在十楼参考图书室,只可以在里面看,不可以借出去的。”“但是,可以影印是吗?”“如果你觉得有需要,可以罗。”“一次可以影多少呢?”“通常来讲,一次影印不可以超过书的百分之十,因为是有版权的嘛。如果一次过全部影完,可能会侵犯别人版权。”我哦一声,然后听到了一句非常可爱的话:
“但是,如果没有人注意你,你不妨偷偷多影一些。”那姑娘抬起头来给我看了一个全世界最可爱的笑脸。
上到十楼了,我在询问处再一次写下《琴轩集》请工作人员帮我找。那人查了查电脑,很惊异的说:“是线装书呀!”我说是啊,然后看到里面看书的人,面前摆的差不多全是外文书。
于是那人更上一层楼为我找书去了,等那人再下来,手里捧着两个蓝色硬盒子一样的东西,盒子的一端露出旧黄旧黄的书页。
《琴轩集》。
杨老师给我的信里写错了一个字,不是四册,是十册。
我是怎样的心情捧过这套书的呢。当时想,若接书的这双手是杨老师的手该多好啊。唯有那双手才知道这套书的价值,唯有那样一个老学究才真正能体会到这套书的重要。我把它捧到一个坐位前,打开它,打开的是一种心惊。
我知道这是怎样珍贵的一本书,打开它时已是小心翼翼了,但是,不够,要象考古学家一样的手势来轻轻揭开它才行,但是,也不够。它象是枯死的蝴蝶的翅膀,轻轻一触,就纷纷落了。桌面上细细碎碎的旧黄的纸屑,叫人不敢再动。我对着它凝神,若它有生命,这是怎样的生命呢?断章残句,这四个字在书面上看,在电视上看,都不如捧在手上看叫人触目惊心。这是真正的断章残句!失去的那些字句,谁能补回到是哪些奇辞妙句呢?难以想象这套书在这间图书馆的哪个角落里沉睡了多少年,那些被虫蛀过的痕迹班班驳驳的爬在上面,一个洞一个洞,从首页到尾页。页与页之间粘得那样紧,可见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没人看过它。每翻一页,总要细细的掉下一些纸屑来,我尽可能的轻,也避免不了,它们的生命实在是太微弱了,是睡在那里的最后一口气,我站在影印机前一页页的印,不时把影印机上的纸屑拨开,每拨一次,就想这书又弱了一口气,不知又是哪个字从此少了一笔。
从康熙六十年到今天,它流转过多少人的手,才睡到这一个角落。在我来之前,有多少年没人翻过它,在我走之后,它又将继续沉睡多少年呢?而康熙六十年的纸张一日脆过一日,蠹虫一点点,一点点地蛀,说不定哪一天它就从此消失的干干净净了,一本曾经令无数儒子拍案叫绝的文集,就这样消失到历史的长河里,变成飞花腐草,消失得无影无踪。到今天,若不是有个埋头做文史的杨老师,若不是有个多事的我,谁又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呢?我一边影印的时候一边想,我在做一件什么事呢?等我把它影印完,放回那个盒子和角落以后,说不定再也不会有人来看它了,然后慢慢的,慢慢的,时光把它融掉,说不定我就是世上最后一个看它的人。
■(寄自香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