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的深秋,我去旅顺探望父亲。父亲是一名远洋船长,那时候,他的船正在旅顺大坞维修。临行之时,父亲站在舷梯上,指着船坞石壁对我说:这是项城袁保龄所督建的工程,历经百年,沿用至今。勿忘袁保龄,勿忘北洋将士,勿忘甲午之耻。你当拼力读书,做有用之人,行有益之事,热爱我乡邦,尽心力于家国,以袁保龄为在毕生榜样,做一个有情有义,勤勉务实之人。
从此,我终生记忆之中留下了袁保龄的身影。
2017年末,我在大连某博物馆的展览中看到了一枚印章,赫然标明为袁保龄所刻。细观之下,漏洞百出,如此伪劣印章竟然堂而皇之展出,令我错愕不已。2018年初春,父亲病重。我白天上班,晚上去医院陪护,在走廊支起一张简易床,查阅资料,准备素材,通宵达旦,我想研究袁保龄及其家族,这就是《袁保龄研究札记》的由来。
我工作在百年图书府的大连图书馆,这里千轴万卷,册府琳琅,插架累累,藏书巨富。我徜徉于其中,如入宝山,很难想象,我究竟查阅了多少文献,连我自己都记不清了。足未出户,我寻检出关于袁保龄的众多文献,期望能够填补袁保龄研究空白。冥冥之中,我深深感知到,每一部古籍珍本仿佛都有神灵护佑,每一行青史典册都有大白于天下的机缘。
袁保龄未曾离开这座城市,130年来,这座城市的历史未曾忘记他的不朽功勋。作为后学,面对着青山青史,碧海碧血,悠悠思绪恍若将袁保龄的平生功业复原如初,这成为我的使命。
今年8月下旬的一个午后,我曾经在书院接待了一位来访者。言语之间,其信誓旦旦地对我说“旅顺欠袁保龄一座碑”,我盯着来访者的眼睛,沉默良久,不屑接语。
反省是人生的救赎,觉醒是心灵的慰藉,我所面对的来访之人,两者皆无。我曾经探访过很多古迹遗址,深山古刹,荒野墓园,见过无数石碑,访碑拓碑,考订文字是我的业余爱好之一,我也见过太多的碑碣被人为损坏。丰碑高碣,鸿篇巨作,这成为人们追求不朽的表达方式,无论是帝王将相,还是山野村氓,立碑之人或许更看重碑文结尾部分是否郑重其事地刻上了自己的名字,即便毫不相干者,素无研究者,亦奢望附于骥尾,确实可悲可叹。
当我们回溯本源,不要疏忽了真实历史的平淡,客观,沉默,历史就在那里凝望着今天,不曾亏欠过任何人,任何事,而后来者却很容易伤害历史,歪曲历史,以至于篡改历史。历史的真相就是人们内心的良知。莫道碑上本无字,路上行人口似碑。殊不知,真正的英雄属于民族,历史铭记在丹青史册之中,更融化于人民的血脉之中,生生不息,永矢不忘。
文化是有尊严的,学术是神圣而纯洁的。寻找光明,我无有恐惧。我只是一个倔且愚的平凡读书人,坚持说真话,敢于说真话。阴霾终将散去,绿水青山,沧海碧波,这才是我眼中的真实。历史没有忘记袁保龄,人民没有忘记袁保龄。天地之间,袁保龄及其子嗣们的悲壮历史凛凛不可侵犯。
本书的撰写过程中留有许多遗憾。由于精力所限,不能完成持久以来想要编撰的《袁保龄年谱长编》,我还设想完成一部用老照片展现袁保龄在旅顺期间督办海防工程的图像汇编,并将袁保龄《阁学公集》影印或者点校出版。我曾经草拟了袁保龄致周馥、刘含芳、张之洞、张佩纶、张曜等人信札的考释大纲,由于受到时间所限,难以全部呈现。袁保龄早岁问学于倭仁、曾国藩、李棠阶等理学名臣,并且深受影响,我曾经设想将袁保龄思想中的理学因素进行全面梳理,以期寻觅袁保龄的思想根源。袁保龄海防思想与海防工程实践是其一生之中最为重要的贡献,至今仍然值得借鉴,其海防思想与马建中、王韬等人的比较问题也是我一直在思考的。另外,还有许多新发现的关于袁保龄的文献资料未能全部整理出来。
令我最为遗憾的并不是因为袁保龄文献的稀少,而是对袁保龄直系后裔的寻找,虽历经波折,多方打探,至今亦杳无音信。袁保龄有七子,其中有六子留有子嗣,二子袁世显、六子袁世传在民国年间均有声名,他们的后裔却一直没有出现,很希望能够通过本书的出版,联系到袁保龄后裔,更希望袁保龄日记、信札、诗文稿等相关文献能够由其后裔保存下来,举以奉公,整理出版,弥补袁保龄及其家族史料之不足。
在此书的撰写过程中,我从文献中发现了袁家一段伤心往事。
1914年,袁保龄的长孙袁克棠孤身一人至英国谢菲尔德大学留学,学习钢铁专业。1919年,年仅21岁的袁克棠病逝,留有遗嘱“求勿归葬,愿节运柩费以助他人求学。继成斯志,为国家宏制造”,遂长眠于谢菲尔德。这件事情对袁家打击是巨大的,克棠的病逝令其六叔袁世传悲痛欲绝。此后数年间,袁保龄遗孀高太夫人决定以袁家名义捐款,资助张伯苓先生在南开大学开办理科,复捐献7万元巨款,建成南开大学科学馆。
袁家累次捐款之目的在于使我中国学子不再像袁克棠那样为了求学而漂洋过海,不幸身死异邦,未能学成报国。袁氏子孙一直秉承祖辈遗志,不曾忘却袁保龄未竟事业,以实业兴邦救国,为中国近代民族矿业和教育事业的发展做出贡献,前赴后继,耿耿赤诚,令人动容。在袁克棠去世之后的一百年里,未曾有过袁氏后裔去探访其遗踪,寻找并拜谒其坟墓,思来令人唏嘘不已。
现在看来,这些遗憾只有留待时日或者由后来者继续孜孜以求得以实现了。由于本人水平及时间所限,在本书的撰写过程中必不可免存在纰漏,尚希大方之家不吝赐教。
感谢大连祝扬先生、项城袁晓林先生的努力,还袁保龄及其子嗣们以历史本来面目。
感谢故宫博物院授权使用目前仅存的袁保龄照片,苏州博物馆古籍图书馆授权使用袁保龄书札,鉴藏家曹勇先生授权使用袁保龄诗稿。
感谢故宫博物院熊长云博士、张丽芳老师,苏州博物馆顾霞女士、摄影家吕同举先生、成都中医药大学王家葵教授、中华书局俞国林先生、北京大学孟繁之研究员、复旦大学孟刚先生、南开大学档案馆张兰普研究员、天津图书馆李国庆研究员、中国社会科学院谷卿博士、中国传媒大学宋玖安博士、复旦大学段志强博士、广州市社会科学院骆宝善研究员、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刘路生研究员、英国谢菲尔德哈勒姆大学张东博士、谢菲尔德大学郑芳博士、大连图书馆薛莲、翟艳芳、冷绣锦、叶勇等研究员帮助提供袁保龄研究资料。感谢责任编辑李坪主任,还有王子平先生、王峰先生对本书所提出的中肯建议。我的好友李永维、王轶敏、罗碧蕴、邵立新、常华、李海南、杨海东、李红伟律师、王金海律师、李相成律师、刘旭律师、赵勇律师均给予我支持,在此一并致谢。
我所尊敬的徐俊先生题写书名,是对我莫大地鼓励。
就在本书排版校对之际,王子平先生委托在英国谢菲尔德哈勒姆大学任教的张东博士以及在谢菲尔德大学任教的郑芳博士帮助寻找关于袁克棠的留学资料。
11月19日,我到旅顺大坞、黄金山炮台、老虎尾炮台及人字墙考察袁保龄督造的海防工程,面对130年前的遗迹,仿佛看到袁保龄及其僚友们艰苦卓绝的身影。第二天,王子平先生转来一个重要信息,郑芳博士在谢菲尔德大学资料室找到了当年袁克棠的学生登记卡片,距今已有102年历史。
11月24日,我收到邮件,面对袁克棠的文献,感喟苍天有眼,一百多年的光阴倏尔即逝,历史并未遗忘袁保龄及其子孙的勋烈。
需要特别感谢的是具有111年历史的大连图书馆,乃我安身立命之所在。这里的浩渺文献与百年历史一样,庄严有情,都令我感念不已。
谨以此书纪念袁保龄病逝于旅顺130周年。
孙海鹏
2018年11月30日
于大连图书馆白云书院
翼见
行脚于天地间,记录心之所见。
翼庐孙海鹏,大连人。著有《将船买酒白云边》《翼庐慵谭》《走过大连街》《长毋相忘》《连湾墨林记》《袁保龄研究札记》,整理有《杨岐山诗集》,编有《大连近百年书法作品展作品集》,主持国家清史工程之《吕海寰奉使公函稿》的整理。现任大连图书馆白云书院院长。 |